2022年5月31日 星期二

從「家暴羅生門」到「女巫獵殺記」:安柏赫德讓女性主義蒙羞了嗎?

 

藝術文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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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摘要2022.5.31..聯合報 V太太】過去一個多月間,除了仍舊僵持的烏俄戰局與起伏不定的COVID-19疫情以外,許多人的眼光還聚集於美國維吉尼亞州的一間法庭。法庭上正在進行——並以現場直播方式,讓全世界得以同步追蹤進展的是,曾有過短暫婚姻關係的演員強尼戴普(Johnny Depp)和安柏赫德(Amber Heard)的妨害名譽訴訟。

戴普與赫德兩人於2016年結束婚姻關係,後來互相指控對方在婚姻期間有暴力行為,就此展開一場「家暴羅生門」。不過,這次的訴訟並不涉及刑事犯罪,甚至也不是在討論家庭暴力議題,而是一場民事訴訟

主要的爭論在於,二人離婚後,2018年時赫德投書《華盛頓郵報》(Washington Post),講述自己作為「家暴倖存者」的經驗。儘管她在文中未曾提及戴普的姓名,戴普仍認為赫德違反了兩人離婚時所訂下的保密條款,並藉著暗指戴普為家暴加害者,而損害他個人的名譽、甚至造成他損失工作機會。

因此,戴普對赫德提起訴訟,求取五千萬美元的損害賠償,而赫德則因為戴普律師主張她的控訴乃是騙局一場,反過來對戴普提告索賠。自2018年至今,兩人接連提出新的指控,隨著各種證據的呈現,整體社會也跟著起起伏伏,許多人忙著選邊站隊,挑揀自己認為在這場爭議中「正確」與值得同情的一方。

在某些證據顯示,赫德於兩人婚姻期間也曾有過暴力行為,並在事件之初有所隱瞞且不盡誠實後,如今社群網站上的風向可以說是一面倒地支持著戴普。在整個訴訟進行期間,除了如#JusticforJohnnyDepp(為強尼戴普伸張正義)等標籤以外,更隨處可見對赫德的質疑、嘲諷、與批評。有人懷疑指控她在法庭上刻意「模仿」戴普的穿著;有人認為她的一言一行都是謊言,並諷刺她演技拙劣。

網路上更流傳著許多嘲弄她的影片與迷因,包括在赫德描述戴普曾經對她造成的肢體傷害後,便有人示範要如何透過化妝術來呈現出那樣的傷痕——言下之意便是,赫德的傷乃是造假,不足為信

儘管訴訟尚未結束,但社群網站卻早已宣判。有人聲稱自己從事件初就支持戴普,如今看到戴普終於「沉冤得雪」深感欣慰;有人則認為赫德這樣的女性濫用了#MeToo運動與女性主義思想,並進而主張,「真」女性主義者更應該譴責赫德這樣的行為,才不至於因為赫德這樣的「壞榜樣」而傷害女性主義。

不論是哪種一論點,都逐漸地轉變成一場將赫德推上女巫之位,並予以獵殺的過程。赫德的「女巫」身分一方面來自她對戴普這樣一個「無辜男性」所造成的污衊與傷害,二方面則是她作為一個不誠實的女人,所展現的道德缺陷。一時之間,似乎不論個人原本是否支持女性主義,赫德都是敵人、汙點,都是可以且必須群起而攻之的對象。

其實,這起事件本身有許多值得我們反省與警惕之處,包括我們對於家庭暴力事件的理解,與對男性受暴者抱持的刻板印象。比方說,對於某些人來說,去相信像強尼戴普這樣的男性,也有可能施行與遭遇暴力,是非常困難的。但事實上性別暴力經常跨越種族、國籍與社經地位:並非只有特定階級的男性才會是家暴加害者,看似陽剛的男性也有可能遭遇來自伴侶的暴力。

另一方面,這起事件也展現了家暴的複雜性。親密關係中的衝突確實很多時候是互動下的產物——亦即雙方有來有往——因此如戴普與赫德這般,兩人都在關係中有施暴行為、彼此傷害的情況其實並不少見。

但與此同時,儘管傷害行為可能是雙向的,但親密伴侶暴力絕大多數時候仍舊涉及權力與控制,個人企圖透過施行暴力來展演與鞏固自己支配的地位;換句話說,當我們在討論家暴事件時,不該只留意「誰打了誰幾下」這樣的表面問題,而必須更深入去探討,個人的社會地位、性別、與其他身分如何影響他們在關係裡的權力位置,而暴力行為又在其中扮演什麼角色。

隨著赫德成為社群網站上的笑柄,親密伴侶暴力議題的複雜性與性別權力關係已經不再是世人的焦點。如今人們著迷於征討赫德這個不誠實的女人,並企圖藉著將她打造成「女性主義的恥辱」,來抵銷#MeToo與其他性別運動過去幾年來的成績和進展,甚至強化對女性主義發展的反撲與拒斥。

想要聚焦在社會大眾對於赫德的敵意反應,以及這樣的敵意從何而來?並進一步指出,這種敵意對於我們進一步了解、重視家暴議題毫無幫助,甚至反而如某些評論者所強調的,不夠誠實的女性並不是女性主義的失敗,但當我們拒絕傾聽像赫德這樣的女性時,才真正代表著#MeToo運動的尾聲。

我們可以從目前法庭呈現的證據中看到,戴普與赫德兩人都曾在關係裡有過暴力行為。赫德承認她曾經動手打戴普,也在兩人的對話中有汙辱並貶抑他的情形。另一方面,戴普曾在簡訊中告訴友人他要殺了赫德,並「在確定她死透之後強姦她燒焦的屍體」;有影片顯示戴普砸毀家中廚房櫥櫃,赫德則在一旁試圖安撫他;戴普自己也承認曾經用頭撞擊赫德(但他表示那只是個意外)。赫德甚至成功申請過對戴普的保護令

儘管如此,網路上對待戴普的同情卻從一開始就遠遠超過赫德。戴普的支持者們始終不吝表達對戴普演藝生涯可能受到影響的擔憂,赫德說詞的可信度與動機也不斷遭到挑戰。例如,許多人質疑,如果戴普真如赫德所說,在關係之初便有暴力傾向,那赫德為什麼不離開他呢?

(諷刺的是,這正是許多家暴受害者所面臨的共同誤解與質疑。)隨著赫德被紕漏也有施暴的行為,進而建立了她不誠實的形象後,上述的動力更為明顯。

為戴普聲張正義的人們,將他看作無辜的受害者,受到了赫德的蠱惑、利用與傷害;相對地,赫德則是心機重、機關算盡、滿口謊言、低劣又虛偽的邪惡女妖。事實上,社群網站上出現了針對赫德的大型「資訊戰」,企圖強化上述對立:一個專門追蹤假資訊和網路騷擾的團體於2020年時發現,大約有340個推特假帳號,專門致力於破壞赫德的聲譽,並鼓吹她不應該繼續獲得演藝和模特工作。

這場獵巫行動也不僅限於網路。綜藝節目與喜劇藝人也紛紛以赫德為「哏」——例如,在奧斯卡上因為嘲弄潔妲史密斯(Jada Smith)的脫髮問題而引起軒然大波的克里斯塔克(Chris Rock)便在表演中嘲諷道:「相信所有的女人,安柏赫德除外。」(Believe all women, except Amber Heard.

台灣的社群網路上亦有許多人熱衷於討論赫德「有多假」,而戴普又有多倒楣。不論中外,這個「無辜男人」與「邪惡女巫」的對立在我們的文化中流傳已久,如今得以再次重現:在這個文本中,男性是受到引誘、陷害,進而失去純真的男孩,而女方則是用美貌外表掩飾惡毒心思的梅杜莎。

戴普在這段關係中所受到的傷害,以及事件最初可能因為事實未明而遭受不平等待遇一事,當然值得我們的關注與重視。另一方面,赫德也可能確實有錯,並需要被究責。

然而,其中敘事的傾斜:從事件一開始,赫德就面臨格外嚴格的檢視,而儘管她(很可能)也受到了傷害,在她被證明不是一個完美受害者之後,就失去了被同情的資格。

在父權社會裡,男性被賦予「知識的資格」(entitlement to knowledge),因此他們得以自由地發言,他們的經驗、證詞和意見也更容易被相信與採納相對地,女性不享有占據發言位置的權利,而當她們企圖提出某些主張尤其是當這些主張和男性立場產生衝突——時,她們就經常面對挑戰與質疑:她們的資格與動機會遭到懷疑、經驗不被採信,意見亦不受重視。

這樣的情況在女性指控男性時特別常見:在這些情境中,女性的證詞與男性相悖,她們更試圖透過自身證詞來推翻男性的支配位置,因此也更容易遭遇到嚴厲的反撲。比方說,她們會被認定沒有能力做出某些判斷、被質疑她們提出指控,乃是因為某些不純正甚至自利的動機(如為了謀取金錢和名聲)。她們因此經常面對特別嚴苛的道德標準,必須證明自己毫無道德瑕疵,才能夠被信任。

相反地,當這些女性被發現在道德上有所缺失時,她們被傾聽與被信任的資格就會遭到剝奪。像在性別暴力的場景中,女性自身的行為經常成為不信任她們的理由,尤其當這些這些行為不符合主流社會對女性的規範時,更是如此,例如:女性夜歸、飲酒或穿著不夠「得體」。

換言之,父權社會使用一套以性別為基礎的行為標準,區分出可以信任的「好女人」與危險的「壞女人」,進而決定她們各自的發言資格。與此同時,即使女性暫時獲得了發言權,一旦她的發言對父權社會不利、危及男性的既得利益時,上述這套行為標準就會再次被用以貶低、消解她的發言可信度。

因此,進一步來說,這種過高的道德標準並不只是針對單一或特定群體的女性,而是女性整體。一方面,尚未發言的女性會被警惕要恪守這些道德標準,才不會失去發言資格;另一方面,當某些女性違反規定,成為不誠實、不可信賴的發言者時,所有的女性也被賦予任務,必須透過切割與譴責來證明自己的不同與道德。

白話地說,一個男性的失言或錯誤通常都只會被歸因為個別男性的不足與缺失——這些缺失甚至經常被視為暫時或不得已的——個別女性的不道德卻會成為整體女性的缺陷,女性們被要求必須在其他女性犯錯時一同道歉承擔,或是透過排除犯錯女性,來強調自己依舊是「好女人」一族。

於是我們便看到,某些人以赫德的不誠實為名,來質疑#MeToo運動、女性主義,甚至是女人本身的可信度。甚至不少女性主義者也在言談中隱約透露出,如果自己不批評赫德,彷彿就會使女性主義蒙羞。

我們遺憾地發現,在父權的這套治理秩序下,某些時候自詡支持女性主義的人反而更著急於劃分誰是好女人、誰是壞女人,誰是「真」女性主義者,誰又是藉著女性主義謀利的老鼠屎。

這並非是說女性不可能犯錯,或女性主義者從來無須檢討自己,而是想要指出,女性經常不自覺內化了父權社會的道德規範,而服從一種更高的道德義務,以更嚴苛的標準要求自身與其他女性同胞。但這種嚴苛的道德分界,並不會讓女性在父權社會中獲得更多資格與地位,反而進一步地分化女性。

說謊的赫德是#MeToo的失敗嗎?筆者認為,這從頭到尾都是一個偽命題。#MeToo作為一個反性別暴力的運動,宗旨從來不是只聆聽那些標準的、符合主流想像的、沒有瑕疵的「完美」受害故事,而是希望藉由「我也是」這三個字,強調性別暴力的普世性,並呈現出性別暴力事件與受害者之中層層疊疊的複雜與多元性。

在這個過程中,我們會聽到很多不同的、出乎我們想像與理解的故事,甚至某些故事可能違背我們自身偏好、令我們感到不舒服,有些受害者們可能惹我們厭惡。然而這正是#MeToo的重點:你我不見得贊同或喜歡某個人,但對方卻仍有可能在某些層面,與你我一樣。而這些在廣大的異質性當中的共通經驗,說明了性別暴力的不可忽視,以及串聯與結盟之重要。

赫德並不是一個完美、合乎期待的受害者——甚至有些人會主張她根本不是一個「合格」的受害者——你我也有不認同、支持與喜歡她的理由,但赫德的不完美並不影響#MeToo運動的合理性,反倒再次提醒我們,傾聽所有故事的重要性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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